又逢初秋，蕭蕭落葉，風(fēng)起，有股清冷，直擊心底。這股涼意，包圍全身，不會打擾到毛孔，卻幫助四肢舒展。人們趁勢把血液中的燥熱交換出去。深吸一口氣，我嗅到了當(dāng)年相似的清冷。
那年，我八歲。家中有梨園，二畝左右。八月底，未開學(xué)之際，梨子成熟。一個個，黃燦燦，偶夾一抹青綠，在枝頭歡聚。每逢這時，父親便會招呼上鄰居和親戚，一起采摘梨子，好第二天去集市上賣。
大家在梨園分工合作。有借助梯子負(fù)責(zé)采摘高處枝頭梨子的，小心翼翼，拿著綁著小口袋的桿子，像捕捉蝴蝶的孩童，生怕一個不小心，驚飛了枝頭的梨子，落在地上，皮開肉綻，失去賣相。有憑借身高優(yōu)勢負(fù)責(zé)低處快速采摘的，沒有了高處的緊迫感，有說有笑，同時用眼瞄準(zhǔn)梨子，一招擊中，收入囊中。而我是編織袋派送員，哪里有需求，聽到一聲呼喚，便蹦著跳著送過去。當(dāng)沒有派送任務(wù)的時候，便轉(zhuǎn)換成巡視兵，從南到北，從東到西，掃視著一個個梨子?？吹侥膫€顏色均勻，通體橙黃，果皮細(xì)膩的梨子，便毫不留情，一口咬下去。頓時梨汁四溢，清香撲鼻，喉嚨清潤，同時暗暗贊嘆自己的好眼力。但父母不準(zhǔn)浪費(fèi)，品嘗一口之后，即使心念下一個更美味的梨子，也要把自己摘下來的啃干凈。梨子滿枝頭，大部分空閑的時間，總也忍不住。余光掃到一個符合自己判斷標(biāo)準(zhǔn)的梨子，猶豫要不要摘的時候，多看兩眼，下一秒，便入口中了。如此下來，每年這個時候，也成了我最忙的時候，因?yàn)槌缘奶啵贿呄嗬?，一邊拉肚子?/p>
一天下來，大家摘得梨子可以裝上滿滿一車。鄰居和親戚回家的時候，父母會忙著往他們的車籃里、背包里盡可能多的塞上一些梨子。這時，總能聽到這樣的對話，一方說著：“行了，行了，再放就走不了了。”這邊回著：“幾個梨子，多帶點(diǎn)，回家讓孩子吃。”就這樣，在熱情和推脫中，夜幕慢慢降臨，慶幸依然在枝頭遙望的梨子，目送著大家一個個踏上回家的路。
第二天，往往天還未亮，母親便把我叫醒，說父親要出發(fā)了。雖然困得迷迷糊糊，但心里始終記著要跟父親一起去集市上賣梨，便乖乖穿好衣服，被父親抱到車上，找個相對舒服點(diǎn)的梨窩，便繼續(xù)睡去。三個小時的路程，我都是在睡夢中度過的。
醒來，看著剛露頭依然清冷的太陽，呆呆的。秋天早上的露水正濃，我們一路過來，露水便跟了一路。頭發(fā)已被打濕，編織袋上落著一層晶瑩的水珠。
七點(diǎn)多的集市，一眼望去，都是賣東西的。大家早早來占個地兒，等著中午暖和的時候，好招待熙熙攘攘趕集的人。父親一邊和周圍熟識的叔叔伯伯打招呼，一邊把梨子和桿秤擺好。
好不容易等到有第一個顧客，第二個顧客……慢慢人多了起來，父親掌秤，我在旁邊找零錢。當(dāng)時梨子很便宜，兩毛錢一斤。恰逢秋收的時候，大家一買就是幾十斤，好下地干活兒的時候帶幾個解渴。
有時候父親吆喝：“脆梨兒，脆梨兒，又甜又脆。”我便在后面跟著喊。旁邊的叔叔便打趣我：“聲音再大點(diǎn)，午飯可以吃好的。”說到午飯，通常是我和父親輪流去吃的。離我們賣梨的地方不遠(yuǎn)，有一家做牛肉面的。三塊錢一碗，澆著濃香的肉汁，我們賣梨的地方都能聞到。我便學(xué)著大人的模樣，用盡量飽滿的聲音叫上一聲：“來碗牛肉面，多放肉。”熱氣騰騰的面端上來，吃出了一身汗，胃里的舒服擴(kuò)散到全身。
下午都是零零散散的顧客，不用怎么幫忙，我便跑去周圍閑轉(zhuǎn)。偏偏有一次，比平時多走了一段路，看到了好多童鞋，花花綠綠，各式各樣，一下子就被吸引了。下一秒，就往回跑，到父親跟前，氣喘吁吁的說：“有……有……賣鞋的……好多……特別漂亮……給我買一雙吧。”當(dāng)時父親的反應(yīng)也出乎我意料，直接從兜里拿出十塊錢，笑了一下，摸摸我的頭，就說讓我自己去買。平時父親可是連一塊錢的零花錢都很少給的。后來我也總想著，是不是當(dāng)時我的表情太渴望了，或者是那天的收入不錯，父親一高興，就給了我那一大筆錢。返回鞋攤兒的路上，緊緊攥著那十塊錢。最后用八塊錢買下了那雙當(dāng)時一眼就看中的紅帆布鞋，鞋面上有雙可愛的貓眼睛，撲閃撲閃的。
那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自己買衣服，既興奮又擔(dān)心，小心翼翼，拿到鞋子左看右看?；丶液螅炎约旱膽?zhàn)利品向母親炫耀，母親詫異的說了一句：“真是長大了，都會自己買鞋子了。”
那雙鞋，穿到最后褪色，鞋底裂開，都沒有舍得扔。讓母親放在盒子里，收藏在雜貨間。前幾天，家里裝修，收拾屋子，被翻了出來，與之相關(guān)的記憶也撲面而來。
可惜，高中即將畢業(yè)的我，還沒來得及為父親買上一雙鞋，他便突然離世。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，睹舊物，心悲痛。秋意漸濃，愿這秋風(fēng)送去我的思念。
那雙紅帆布，我會一直珍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