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雨一連下了好幾天。不大,也不小,像斷了的線,從天空灑向大地。
院子里的墻角邊有一個不淺的大水坑。一年四季,水坑里似乎都積滿了水。大概是為了排水,水坑旁的墻角被鑿了一個小洞。雨水落在了一個連著大水坑的淺水坑里。淺水坑里的水不斷地流進(jìn)大水坑,可水好像始終沒有溢出,從墻上的小洞流走。
我和木子站在陽臺上,叔叔開了一輛黑色的車來,從車窗里只探出一個圓腦袋,大叫著我的名字。我隨手抓起一把傘,跑出去了。
“諾,這兩箱柿餅?zāi)萌ソo爺爺奶奶。”叔叔頭鉆進(jìn)后備箱里,拎出兩個黃褐色的方形箱子遞給我,“我還有事,就不進(jìn)去了。”我點點頭,低頭時清楚地看見箱子上用楷體寫的字——“柿餅”,旁邊還貼了一張巴掌大點的圖樣——一個又大又豐滿的柿餅。
叔叔開了車門,車?yán)镲h著一股刺鼻的煙味。車子微抖了幾下,就開走了。
我拎著兩箱柿餅進(jìn)了屋,大廳墻上正中央掛了一個大鐘,“滴答滴答”地響。木子光著腳跑下樓,問我手中拎的是什么。我把手中的柿餅和傘一塊擱在了冰箱邊上,說,柿餅。晚飯時,母親端了一碗湯走來:“是你叔叔送來的?”“嗯。”木子搶先了一步。我嘗了一口湯,很咸。匆匆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飯,起身準(zhǔn)備上樓時,祖母叫住了我。
她把我和木子領(lǐng)到她房里?;璋档狞S色燈光灑落在我身上,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很濃的東西腐爛后的味道。祖母慢慢蹲下身子,從床底下拉出了一個方形的紙箱。“是柿餅。”木子叫道。祖母拿了兩小袋柿餅,左手撐著床。許久,才站了起來。“這袋給你,這袋給你。”祖母在袋子口打了個很精致的蝴蝶結(jié)。木子高興地打量著蝴蝶結(jié)。我瞟了一眼箱中的柿餅,也都被祖母分袋裝好了,袋子是各種顏色的,紅色,藍(lán)色等等。每條袋子上都有一個精致的蝴蝶結(jié)。微弱的燈光突然劇烈地閃了起來。我和木子好奇地抬起頭,猛然發(fā)現(xiàn)衣柜頂上放了一個木制的深紅色三層首飾盒。“這不是曾祖母的嗎?怎么沒燒?”木子指著柜頂問。“嗞——”祖母把箱子推進(jìn)了床底下,望了望柜頂上的首飾盒,說:“挺好看的,所以我留著了。”“可是……”木子一張口,目光觸碰到我的雙眼時便止住了,沒再說什么。
出了房門,大廳里的燈光亮得刺眼。我低下頭,看見我和木子手中拎的都是淡藍(lán)色的袋子,是祖母最喜歡的顏色。木子急忙扯掉了袋口的蝴蝶結(jié),撥開袋子。袋里只裝了五個較大的柿餅。“怎么才五個?奶奶真小氣。”木子不滿地嘟囔著。我解開袋子,也是五個。沒走幾步,看見母親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,“媽,要吃柿餅不?”木子問。母親伸過頭,往袋里看了一眼,說:“你吃吧,奶奶對你多好啊。”木子塞了個柿餅在嘴里,抱怨道:“怎么好,才五個。”“她來了。”母親丟下一句話,趕緊端碗進(jìn)了廚房。我回過頭,祖母就站在房門口。她換了件連衣裙,裙邊的蕾絲掉了一截。我似笑非笑,好久才吐出幾個字:“還好。”祖母直直地盯著我。木子裝出一臉的驚訝,稱贊道:“真不錯呀,年輕了許多。”祖母聽后,竟慢速度地轉(zhuǎn)了一圈,咧開嘴笑了,露出了兩排光禿禿的牙齦。我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,勉強笑著“嗯”了一聲,拉起木子跑上了樓。
半夜,窗外的雨依舊飄飄揚揚地下著,悄無聲息地落在玻璃上,而后又跳著芭蕾,旋轉(zhuǎn),跳躍,最后華麗謝幕——水珠流入窗縫里,消失了。只留下玻璃上一條條透明的痕跡。我睡不著,倚著窗臺,靜靜地望著雨。房間里沒開燈,黑漆漆的一片。我背著木子,木子趴在床上,“哎,哎,哎,”不停地嘆氣。我問木子,奶奶為什么還要留著太婆的首飾盒,太婆的東西不是應(yīng)該早就在她去世的時候就被燒了嗎。許久,木子小聲地回答,以為奶奶小氣,自私。我以為木子還在為柿餅的事生氣,嘲笑道:“至于嗎?”木子沒有回答,等我再回頭時,木子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
聽母親說,那個首飾盒是曾祖母的。曾祖母是個很美,又心靈手巧的人。她很喜歡雕刻,攢了錢偷偷跑去學(xué)雕刻。曾祖母有很多的小首飾,這個首飾盒便是她在嫁人時,曾祖母的老師送的。曾祖母很喜歡這個首飾盒,常常買了新的首飾,不戴,就放在這個首飾盒里。她喜歡這個首飾盒滿滿的。曾祖母要離開了的那幾天,她一直念叨著首飾盒,叮囑祖母一定要把首飾盒給她帶上,沒想到……
第二日,我起床時,聽母親跟祖母說,叔叔今天會來,問她要不要去菜市場買些魚和肉回來。祖母扯開嗓子,大喊道:“他又不是什么客人,都是自己人,吃什么都一樣!”木子輕輕地開了門,躡手躡腳地走下樓。母親在廚房里煮早飯,高壓鍋的帽頂不安分地跳著,叫著,“嗞嗞嗞”地響。祖母也在廚房,我站在木子身后。木子故意打了個哈欠,以引來祖母的注意。祖母盯著高壓鍋,淡淡地說:“起來了。”“嗯哈。”木子伸了個長長的懶腰,又打了個哈欠。這回祖母終于轉(zhuǎn)過了頭,問:“怎么了?”木子咂咂嘴,說:“祖母,叔叔雖然不是什么客人,但他來一趟也不容易再說,上次還給你們帶來了兩箱柿餅,買點魚,肉,也不奇怪。”我避開祖母的目光,低頭扯了扯衣服,一副漫不經(jīng)心的樣子。許久,我聽到祖母一人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。說完后,便將我和木子拉出了廚房。
“走,咱們?nèi)ベI菜。”祖母面無表情地說,“我先去換套衣服。”我和木子跟著祖母到了她房門口。我止住了腳步,看著木子進(jìn)了房。我不喜歡祖母房里的那股腐爛味,正猶豫這要不要進(jìn)去時,突然想起衣柜頂上的首飾盒。我推開房門,祖母正背對著我換衣服,木子在東看看西瞧瞧。空氣里多了一絲空氣清新劑的味道。我用手擦了擦鼻尖,“阿嚏”噴嚏不請自來。祖母背著身,說:“這個天氣,容易感冒,小心著涼。”我聳聳肩,沒搭理。抬起頭,目光在衣柜頂上不停地搜索著,像是一只猛獸在茫茫雪地里尋找食物。木子對我搖搖頭。沒有?它去哪了?我疑惑著。祖母已經(jīng)換好了衣服,一件大花布料的長袖和一條灰黑色褲子。“怎么樣?好看吧,這布料是我上次買的,很便宜啊。”說著,她微微仰起頭,整整領(lǐng)子,又拉拉袖子,不知是在自言自語,還是在同我和木子講話,“多好看!”木子捂著嘴暗暗偷笑,我睜大眼睛,瞪了木子一眼。我和木子走到房間門口時,木子對祖母喊道:“走啦!”
我們是走著去菜市場的。木子一開始說要坐三輪車。祖母不同意,說,坐三輪車費錢又不健康,還是走路好。木子也沒再說什么,她湊到我耳邊,說:“奶奶真是小氣。”
我們找了一個賣豬肉的小販。祖母打量著桌面上的肉,問:“最便宜的肉多少錢?”小販一邊揮著手中的刀,一邊說:“十塊一斤。”“這么貴?”祖母皺起了眉頭,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錢包。對木子說:“太貴了,咱們還是去別處問問吧。”木子不耐煩了:“十塊已經(jīng)很便宜了。”小販乘機接嘴:“就是,你孫女都說便宜了。你再到別家問是不會有比我再低的了。”祖母不同意,硬是拽著我們往別家走。一連問了四五家,祖母還是沒有買到一塊肉。
木子無奈極了,整整一個早上,祖母只花二十塊,買了兩條拇指大點的小黃魚和半斤十塊的豬肉。為此,祖母心疼了三個多星期。
此后,叔叔還是有經(jīng)常來看祖父祖母。有時候買點水果送來,有時候買套衣服送來。送的最多的還是柿餅。因為祖母牙齒掉得只剩幾顆了,柿餅軟,祖母好咬。只是,我很少見祖母吃柿餅。木子常說,奶奶小氣,叔叔送的柿餅她自己不吃,又不分給我們。
雨下了一個多月后,終于停了,可依舊沒有太陽。家門前小院里的兩個水坑也干了。一天晚上,祖母把我們叫到大廳里,說她房間要裝修,叔叔已經(jīng)給了她一萬塊。母親笑著問:“媽,要不要我?guī)湍阏規(guī)讉€好的工匠來?”“不用你操心了,請工匠也要錢,我打算自己裝修。”祖母正經(jīng)地說。“可是媽,你……”母親剛開口,便被祖母打斷了:“我知道,你就別管了。給你省錢,你還不樂意。”母親聽了,閉上了嘴,不再說什么。木子調(diào)皮地插嘴,說:“奶奶摔了怎么辦?”“呸呸呸,你想我快點死,是不是。”祖母微怒的說。木子朝我撇撇嘴,閉上了嘴巴。我們也不敢吱聲,默默地站著。
祖母果真自己動手裝修。她畫了圖紙,買了油漆。速度還真是快,不出一個星期就準(zhǔn)備好了。那日中午,祖母笑瞇瞇地說:“今天中午我就準(zhǔn)備開工了。”母親在洗碗,她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但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。木子忍不住說了句:“那小心點。”“嗯。”祖母沒有生氣,很平靜地說。
然而,中午祖母在給天花板刷漆時,不小心踩空,從梯子上摔了下來。祖父發(fā)現(xiàn)時,祖母已經(jīng)死了。祖父說,祖母摔下來是面朝窗外的,眼睛瞪得像兩個核桃一般。一只手使勁地伸向窗戶,好像要拿什么東西。
祖母死了當(dāng)天,家里的兩扇大門就被拆下,放在了小院的墻邊,門框上掛了一塊黑色的長布。小院里搭起了紅色帳篷。圍墻外,零零散散地放著幾個花圈。祖父命人將祖母抬進(jìn)冰柜時被母親攔住了。母親說,祖母是女人,她也愛美。于是,母親給祖母全身擦拭了一遍,幫祖母換上一件淡藍(lán)色的連衣裙,祖母最愛這件連衣裙。祖母被抬進(jìn)去時,眼睛依舊瞪得大大的。
喪事結(jié)束后,我和木子在窗邊找到了那個首飾盒。